总论
按照中国古典的文体学的定义,屈原所作是楚辞体、骚体,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而之所以将屈原放到【诗心自用】这一专栏的第一篇,不只是因为作为有韵之文的楚辞也能被认为是广义的“诗”,更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名”的文学家,对于中国诗歌的发展是有至关重要的影响的。在此之前,虽然已经有了《诗经》这样伟大的奠基性文学作品,但是《诗经》的作者们却并未留下他们的姓名。而屈原的名字却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楚辞》和《诗经》中的国风,并称“风骚”。而屈原既是楚辞体的开创者,同时也是楚辞体的巅峰。既是是宋玉与他相比,也只能是相形见绌,更遑论汉代其他写作楚辞体的作者。同时屈原也被认为是中国浪漫主义的奠基人,由于楚地的巫文化的影响,屈辞之中神话传说随处可见,其中不少典故和《山海经》能够对应。屈辞中也有不少内容和《老子》《庄子》较为接近,体现出屈原思想中除了爱国思想之外的复杂一面。
屈原的杰出创作和代表经历,成为了中国古代文人中的一个象征。其代表性的“香草美人”的隐喻,在后代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他怀才不遇,最终投河自尽的形象也不断为文人所传颂。在屈原的留下的作品中,《离骚》无疑是他的代表作品,其瑰丽的想象以及优美的文笔历来为人传颂。但是,《离骚》不是屈原的全部。屈原除了这首兼具抒情叙事长诗之外,还写作了作为祭祀的颂词的《九歌》,写作了《九章・橘颂》这样的咏物诗,创作了《卜居》《渔夫》这样的主客问答的形式。(这一形式也被苏轼著名的《赤壁赋》所继承,当然在此之前汉赋也大量地采用了主客问答的形式。)如果把《招魂》也算作屈原的作品的话,可以说《招魂》这样的铺陈描写已经开了汉赋的先声。而在《天问》这样古今独有的作品更是体现出屈原独有的质疑探索精神和开创精神。从这个角度来看,屈原是一位“诸体兼备”的文学大家,正可谓是“辞赋之宗”。(以下文本复制自:https://ctext.org/chu-ci/li-sao-jing/zhs)
《离骚》
屈辞率及草木,而多有寓意。《离骚》之中亦多见。试列举如下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衆芳之芜秽。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步余马于兰臯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㠯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或可多志花草树木之名。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后,这便成为了儒家诗学的重要评价标准。在儒家诗学看来,诗歌的情感表达应该是含蓄的,而不是显露的。《毛诗序》中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从今天的视角来看,或许这是出于儒家缓和君臣矛盾的思想,给作者(进言者)和君主(听者)都留下余地,不要让矛盾不可收拾。或许其中有妥协、不足的地方,但是毋庸质疑的是讲求含蓄是中国古代美学的一大标准。而如何达到含蓄的效果?必然不能够直言,而要曲言,通过其他的东西来借代,达到含蓄的效果。所以中国古代诗歌对于意象的使用极为看重。在楚辞之中,屈原以香草、恶草来代指忠奸,以男女关系来代替君臣关系,就是这种含蓄的美学的代表。或可以与《七步诗》相比较,虽然曹丕让曹植七步作诗的故事不一定为真,但是要是曹植直白地在诗中写曹丕要加害自己,怕不是真的要被曹丕抓起来杀掉了。
《离骚》中多用历史典故来劝谏。如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传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尤其是第二段,回顾了古代的贤君和昏君的故事,来说明了治国要有道,不能骄奢淫欲。在第三段中用君臣相遇的典故来说明自己希望得到重用的想法。屈原对于历史是非常了解的,这一点在《天问》之中会体现得更为突出。以这几段议论来说,屈原虽然身处楚地,但是对于儒家所代表的中原的传统政治思想还是比较认同的。
屈原在《离骚》中时做反语。如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屈原对于鲧的故事的理解和儒家的传统解释是不一样的,详见《天问》。在屈原这里鲧是一个正面的形象,而不仅仅是一个治水失败者。屈原在《离骚》中不断地质疑自己的选择,但是在质疑之后,却反复强调自己继续坚守自己的志向。一方面,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世人“嫉妒”“背绳墨以追曲”“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反复地陈说自己“恐修名之不立”“愿依彭咸之遗则”“不忍为此态”,愿意“伏清白以死直”。所以在离骚之中,屈原主要的形象是一个受到小人谗言,而被君主排斥,却始终保持正直,怀有爱国之心的诗人形象。但是在这里,屈原的死志还不明显,从情感上依然对君主回心转意,自己重新得到重用,抱有希望。
《离骚》的前半段,诗人还是在现实的世界之中,总体来看可以说是对于自己的情感一叹三咏,虽然语言上非常华丽,但是不免有重复之嫌。在《离骚》的后半段中,屈原终于驰骋自己的想象将神话传说引入到了自己的诗歌之中。利用这些故事,整首诗的气势就得以进一步地提升。
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徵。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诗人依然受到了阻碍。先是被拒之门外: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然后是求女而不得:
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緫緫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但是细看之下,其实求女而不得的原因是不同的:一是由于女子“美而无礼”,二是由于鸠的阻碍,三是由于“理弱而媒拙”。如果以君臣喻,那可以理解为:一君主自己品德不好,二由于小人阻碍,三由于自己缺少门路。在求女失败之后,屈原决定占卜来看自己所求之女在哪里。占卜应是当时的风俗,在《卜居》之中,也是以占卜展开对话。在《卜居》中,屈原询问自己是不要要同流合污,得到的回答是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
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屈原犹豫不决,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或许更应该理解为屈原认为自己不需要占卜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持自己高尚的情操。与《卜居》中最后占卜未能成行不同,在《离骚》中占卜的结果是“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于是诗人再一次驾龙乘象,遨游天地,看上去是如此的自由,如此的逍遥自在。然而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一结尾实在是精练有力。前面花了十几句铺陈如何在天地间遨游,忽然重新看到了自己的故乡,于是停住不前。看上去突兀至极,然而要知道,在十几句的快乐之前,尚还有上百句的犹豫不忍离。于是前半段看似重复的一叹三咏反而形成了情感上的充分铺垫使得作品的结构变得严谨。要知道诗歌的开头难,但是结尾更难。即使是杜甫的《登高》也有人诟病结句稍弱。但是屈原在这篇长篇中却把结尾收束得非常有力,让故事暂告一段落,却让情感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最后的乱更是画龙点睛: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一方面说“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但是对比之前他看到旧乡,顾而不行,无疑是口嫌体正直。最终作者既无法离开家乡,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美政的梦想无法实现,最后只能选择追从彭咸的脚步,终于流露出了投江的想法。
综观全文,就会发现屈原想象自己驰骋六合并不是一个偶然的设计而是和整首诗的情节严丝合缝地整合在一起的。比如,如果不是在天空中飞翔,就很难在离开国度之后再次看到旧乡。正是因为在天空之中视野宽广,所以才会偶然地看到旧乡,逡巡不前。再如,如果没有从污浊的尘世来到自由的天空之中,情感的上扬不会这么明显,而之后作者的不离开国家的选择才会显得如此有冲击力。所以,《离骚》并不是故作鬼怪之言,而是以鬼怪之言充实了感情和情节的逻辑。
《天问》
《天问》,古今之奇文。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开头一问,如当头棒呵。天问所提的关于天地的问题其实都很有意思,但是在中国古代重视人文政治,轻视科学逻辑的情况下都被轻轻放过了。这里首先提到了关于最初的问题,也就是追溯当时人们认为的时间的起点,天地形成之前。这里屈原就对于宇宙起源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天地没有形成,有谁能够观察记录,把情况传递给后代呢?这里其实暗示了否定的回答,也就是说关于天地初开的说法完全是没有根据的,不靠谱的。所以屈原固然有浪漫主义的一面,但是实际上却也有着相当的质疑精神,理性精神。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这里可以看出屈原所认为的鲧禹的故事和我认识的并不完全相同。在屈原的认识中,禹继承了鲧治水的方法是一样的,但是却最后获得了和鲧不一样的结果。因此,他对于鲧受到处罚表示非常的不解,并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在之后,屈原又对当时的各种神话传说进行了相当的质疑。所以屈原虽然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地使用了神话传说,但是他自己对于这些神话传说,甚至可能包括占卜,都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他更相信通过人的行动,能够实现美政,而不需要依靠神的帮助。
天问基本上遵照天地、夏朝、商朝、周朝、楚国的事迹来依次发问。天问中也进一步验证了屈原对于历史的深入了解和思考。总体来说,由于这是一篇理性的文章,因此文采并不突出,但是却很清楚地展示了屈原思想的另一面,同时也展现了屈原对于文体的大胆探索。
附录:读书笔记
阅读文本:《楚辭集注》,屈原 宋玉 朱熹 黄林庚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以下简称《集注》;《楚辭今注》,屈原 宋玉 汤炳正 李大明 李诚 熊良智等,上海估计出版社,2017,以下简称《今注》。
《离骚》
皇揽揆余初度兮
《今注》以为皇是母亲,《集注》以为皇是父亲。
女媭之婵媛兮
婵媛:《集注》以为眷恋牵持,《今注》以为忧惧、怨恨。
薋菉葹以盈室兮
薋:《集注》以为一种草,《今注》以为同“茨”,聚
《东皇太一》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集注》以为说主祭者,《今注》以为说东皇
《湘君》《湘夫人》
《集注》说以君臣视二文。最后二者未见。《今注》说以戏剧视二文。且最后二者相见。按:最后“将以遗兮下女”,以《今注》说为好。因是湘君捐玦。云再得,因此次已得,似更合理。
《少司命》
- 《今注》本66页注『二』有误
- 《今注》认为少司命为女,而《集注》认为少司命为男。两相权衡,似乎为女更为合理。
《山鬼》
《集注》以为是鬼,而《今注》以为是神。《集注》以君臣说之,过迂。
《天问》
从《集注》中可以看到不少古代的天文认识,遂知不可轻视古人。
按天问两书歧义颇多,盖《今注》说以《天问》有顺序,解之有理;而《集注》随句解之,故多为字面所迷。试举商事一段,如:
舜閔在家,父何以鱞
《集注》解为舜父鳏,而《今注》解为舜鳏,似更有理。
女媧有體,孰制匠之
《集注》解为女娲,《今注》以为指尧之二女,此处似两说皆可。毕竟在上一段说夏事时,也有荡开一笔。但伏羲女娲传说似在屈辞中似乎没有出现,因而似解为汤说更为合理。
平肋曼膚,何以肥之
《今注》以为说女,而《集注》以为喻国。
《九章・悲回风》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此二句在《哀郢》中也有,《集注》说认为“一本无末二句,非是”,《今注》说认为是错简导致。如果以“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这样以问句结尾似乎不是很圆满。所以加上两句似乎结尾更加合理。但《楚辞》的特点就是结尾比较松散,总让人感觉没有结束,如《天问》。但是另一方面,出现完全重复文本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虽然在招魂中也有《离骚》中的整句出现)。因此,似乎两说都有不让人满意的地方。
《卜居》
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今注》以为“哫訾栗斯,喔咿儒儿”是指传说中的四种动物,来解释《集注》说,似较为可信。将“突梯滑稽”指为酒器,又是《集注》所未发明。
《招魂》
- 《今注》 p.236 标点和《集注》一样,但不可通。
- 《今注》解“些”为此二之误,《集注》以为是发语词。
- 《今注》认为屈原作,《集注》认为宋玉作。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今注》本更适合一般读者阅读。